卌年丨王沿:追忆似水年华,两代北大人的对话
访谈人物
王沿
王沿,1969年在黑龙江伊春柳河五七干校当知青。1973年进哈尔滨炼油厂当电工,1975年参军至海军北海舰队,猎潜艇第71大队614艇水兵,副机电长,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国政专业79级,读研。后赴日内瓦国际问题高等研究院读研,伦敦国王学院战争系读博,担任伦敦国际战略研究所会员/BBC国际部节目制作人,先后从事伦敦金融街高诚Crosby securities机构销售、法国兴业银行纽约总部亚洲股票部董事总经理及该行亚洲区投行部大中华区董事总经理、汇丰银行纽约总部亚洲股票销售部董事总经理、威灵顿资产管理公司中国区负责人、桥水资产管理公司中国区负责人。
原题
追忆似水年华
两代北大人的对话
L(2006年北大光华同学,以下简称L):我是2006年入学的,我们差了一个世纪(坏笑)。我在青岛上高中时被游学到未名湖,在冰面上吃了个糖葫芦,就决定考北大了。你入学咋回事?你也不是青岛人啊?
W(王沿,以下简称W):1978年改革开放之后,当时是邓、胡、赵体制。整个中国都在一片希望的田野上,我在北海舰队猎潜艇第71大队614艇服役,在沙子口。
自卫反击战时,作战舰艇全部去了渤海湾,预防苏联太平洋舰队南下,回青岛基地已是四月。我已提干(军官)在北京海军司令部培训时,借考,五门课考了414分。最高分是地理,考了94分,可能喜欢看海图有关。
我爸月前来信说,你不妨试试曲阜师范学院,我才知道孔子那还有学院。他的同班同学叫盛皿,北大招生办主任,当着我的面把我爸奚落了一顿,“北京上400分的不到20人,你读书读傻了?”
我就这样上了国政系,穿着军装,拿着工资(海军真够意思)进了南校门,一路走到未名湖,卧槽,就一小盆景,谁说未名湖是个海洋?谁说的?
1979年入学前
2004年重逢战友北海舰队第一陆战队指挥官
L: 当时是啥感觉?
W: 鲤鱼跃龙门呀!我入学前工作了10年,文革时小学五年级,69年去了北大荒,那年有个不到16岁的北京知青去了粱家河。(后来呢?)后来他去了五道口技工学院(做恭敬状),再后来……后来你都知道了(一脸谄媚的笑)。我73年回哈尔滨炼油厂当了电工,74年底參军,在沙子口猎大当了近5年水兵。
L: 真羡慕清华的同学,出西门向左一拐,就可以參观世界一流大学了(大笑)
W: 是这样的感觉,进北大就像解放了一样。因为以往的工作和经历都是灰头土脸的、被动的,是活着;这次觉得生活回来了,真的是解放了。
在办公楼礼堂听刘绍棠、张洁、刘宾雁、白桦介绍四届文代会,掌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在大饭厅听侯仁之教授讲北京的地理,至今记得他说:“水可以改善环境,净化小气侯”。
最激动的是有这么多优秀的人在你周围……比如经济系的张炜、物理系的军涛、哲学系的胡平、杨利川等,他们称得上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在全世界横向比,也是出类拔萃之辈。
那时大饭厅还卖5分钱的波菜,带沙子的,但真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当代大学生叫地命海心(喝地沟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
1981年班级秋游
L: 上北大你觉得是在追求真理、卓越还是机会?
W: 走了狗屎运。
有件事一直挥之不去,七九年九月初一天的上午,我在沙子口军港的军用卡车上,等着去青岛车站前往北大报到。极目望去,远处四艘猎潜艇,两艘扫雷舰在备战备航。信号旗在桅杆上列列升起,出港部署,八名水兵在614艇前甲板列队。
我心中一动,水兵生涯结束了……
远远的一号码头,有一个小个子水兵向我跑来,长袖的海魂衫,水兵帽上的飘带逆风飞舞,更远的崂山巍峨耸立,衬托着湛蓝的天空和白云,港内六艘灰色战舰汽笛长鸣……
他跑了近两公里,冲到卡车前,给我扔了一个浅绿色的脸盆,满脸是汗,行了个军礼,又跑了回去。
他叫倪伟,航海班长,冲锋枪打的极准,画画极好,可惜没机会上北大,打过全国网球大师杯的混双冠军,那是后话。
现在找他喝酒,他马上就说,“我这正给费德勒调反手呢,没空……”
遍地牛人呵,我们就是走运。
送老师Su回国
L: 40年了,你能讲讲两代北大人的故事吗?
W: 我入学以后第一次参加学校系际的排球赛,去五四操场的路上,迎面碰到福建来的陈文申(文申后来是北大的常务副校长,传媒大学的党委书记)。他看我穿了双布鞋,二话没说就把脚上的高级回力球鞋脱下来,让我穿上,我至今还记得鞋内的余温。文申从未求我任何事。30年后,他的儿子远远,让我买一双乔丹签字的球鞋,我和妻子跑了大半个纽约,如愿送到他的手上。你不觉得真够神的?
L: 出来混早晚都要还的。
W: 高朗是校乒乓球队的女一号,专业队下来的。颜值可以借鉴35楼二高的说法(那时美女都是原装),她曾经是电影《五虎将》的女主角,和她拍对手戏的是世界冠军梁戈亮。
她是书香门第,硬凭高分考入北京大学西语系,那时翟天临这样的人很少(坏笑)。1985年我们都在欧洲留学,她还到日内瓦来玩过。她的中德混血的女儿是位出色的钢琴家,去年北大120年校庆,她的女儿Nina 回到北京,于志坚,于志强兄弟鼎力相助,在英蓝办了一场北大音乐会,据说是非官方组织的最出色的纪念活动。
她出来谢幕的时候,全体北大同学起立鼓掌,整个大厅都流溢着光明和感动。
右一为高朗,左一为向嬿
高朗的女儿Nina
W: 薛虹是我们班的同学,湖南人,1979级年级最小的,14岁。我还记得她从家里来的时候挑着小扁担。扁担的一头筐里放了很多橘子,给宿舍的同学吃,可惜她没给我。
两年以后,她的弟弟薛好,13岁又考到北大。
她带着薛好到我们宿舍来看我,我问他,你喜欢北大吗?他说不喜欢,除了厕所,哪都不能尿尿。后来姐弟俩都去了美国东岸,极为出色。
L: 暗恋过哪个女生, 是31楼的吗?
W: 好问题,那时看个电影就算是订婚了,握个手说不定就怀孕了(大笑)。我从部队来的,一直很谨慎。懂事太晚啊(做后悔状)。妻子是31楼的,又都去日内瓦留学,她小我近10岁,结婚时我们在总领馆花了10瑞朗登记,晚上回到房东Werner家,一家三代人都在,为我们准备了蛋糕、贺卡。
多年以后,只记得那张签满全家名字的贺卡,我们同Mamie Werner一家的情谊一直延伸到第四代。
又过了好多年,妻子带着我们的儿女在31楼拍了照片,背景就是她的那间宿舍。现在想来,她比我更像北大的,对权力有天然的回避,对自由有极度的渴望。
L: 我知道你在光华兼课,讲对冲基金,为什么呀?
W: 还债。
我总会想起那些人格非常高贵的老师,比如陆卓明、洪君彦、赵宝煦、羅荣渠、张之联……这也许就叫师承?
北大是我唯一的家园,我父亲当年也是中文系录取的。
对北大的依恋和对青春的逝去,似乎交织成一幅零叶翻红的苍茫长卷。
青衫又向天涯老,诗也清灵,梦也温馨。
几十年后仍然低徊不尽,思绪的尽头,是一群集体存在的理想主义者叩问灵魂,仰天长歌,“忽忆刘亭长,苍凉唱大风”……
燕园系列